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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沉痛悼念“中华长江文化大系”《托体山阿:陵墓》卷的作者徐全廉先生(代前言)

时间:2023-07-30       作者:刘 锋       点击量:1,527       发布人: 长江文化

   

 
十年了!那是3600多个最艰难的日日夜夜,昼夜交替,日月轮回,岁月的磨砺,让拥有8编64卷、近1600万字、6000余幅图片,时间跨度五千年,地域涵盖长江流域的鸿篇巨制——“中华长江文化大系”(以下简称“大系”),在历经坎坷和磨难后,终于付梓了。
作为“大系”编纂委员会的秘书长兼执行主编的我,看着一卷卷付梓的终审终校稿,内心感到阵阵欣慰。
然而,在欣慰之余,感觉就会渐渐地沉重起来,那些为中华长江文化献出知识,献出智慧,献出心力,献出血汗,甚至献出生命的专家、学者和作家们,象电影一样,一个个在我眼前闪现。而他们其中的之一,最为艰辛,最为悲壮,最为感人的,以生命来血祭长江文化的一位老学者,就是徐全廉先生。
数月前,“大系”编委会办公室和出版社催我几次,说由徐全廉先生编著的“大系”第3编、《胜景佳迹》:第2卷、《托体山阿:长江流域的陵墓》(简称《陵墓》卷)卷的排版清样稿已经一审一校完毕,原定要补一篇序言的。如果不补,按套书的统一要求,也必须补个前言,把序言的内容,放进前言。但因本卷的作者早已去世,是否由我来代为撰写?
是啊,编辑、修改和删补“大系”各卷的文字,本来就是我职责范围的工作,且这一编又是我的主编,加之此卷的前言(或者序言),是作者7年前临终时,千叮呤万嘱附我写的,因为前早几年“大系”的组织方——中国长航经济形势空前困难,导致“大系”的编著工作几乎中断,由于“大系”能否出版的命运悬浮,加上本卷和作者的经历也实在太沉重,这就使得我久久难以动起笔来。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是生命轮回的常态。而徐全廉先生编著的《陵墓》卷,研究的是中华长江流域五千年间,人们肉体的葬埋和灵魂的安置问题。因为这个课题太沉太重,阴气环绕,我的好几个朋友曾劝告我说:徐老先生为写这一卷,把命都搭进去了,如今,他七魂幽幽,不知飘泊到何处;他的世交大惠(即原中国长航文化处处长董立群),帮这一卷收集、整理图片,不仅把眼睛差一点弄瞎,而且还得了难以治愈的重症。你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是信一点命,找一个年轻气盛的学者来代写吧。
面对如此的劝告,身体本来就差的我,何尝不想让他人来代写?再说我所负责的集团宣传口的工作本来就紧张而繁杂,加之“大系”这个跨世纪的文化工程,正如某高层领导说的“几乎是个国家项目”,它无限浩繁的案头工作,空前紧张的资金困难,早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是,每当我动了易人撰写的心念时,徐老先生临终前清癯的面颊,企盼的眼神,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能感到他在端祥和审视着我内心的微动。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征询我的意见:“我…… 可能不久于人世,《陵墓》卷…… 它是我一生的心血,现在还差前言,本来还想写一篇序的,看来完不成了,……我想请你代劳,不知你答不答应?因为我喜欢你的文笔”。这些话语,常常会萦绕在我的耳际,它缠裹着我的思绪,让那弥留之际魂魄相系的重托, 在我内心深处再也难以转移了。



徐老先生算是我的故交,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都感到非常投缘,那是1997年秋,徐老正值六十有六的年龄,“大系”的编纂工程启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通过大惠找到了我的办公室,说是想接下“大系”《陵墓》卷的写作任务。此卷当时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年长的专家犯忌讳,不愿意接;中青年学者欠研究,不大敢接。所以,其编著的任务一直未能落实。
徐老的到来,使我眼睛一亮,不自觉地,我开始端祥起眼前的这位客人。
面前的老人,中等个头,身架偏干,干得身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肌肉和血色,那伤佛是一张发皱的皮囊粘在他的骨架上似的。他的脸是橄榄形的,清瘦的面容上,两个略带混浊的眼珠,里面似乎包裹着饱经磨难的沧桑和几丝希翼所留下的安宁。
徐老与我一阵寒暄后,坐在沙发上,仰起头,尖下巴颏连同稀疏的胡须也随着翘了起来,他面向着我道:“刘部长,你们发的编纂‘大系’的资料,大惠转给了我一份,我全看了,我欲接写《陵墓》卷,不晓得你的意见怎样?”
在徐老到来之前,大惠也曾向我讲过此事,于是,我说:“您要接这卷,董处长(即大惠)曾对我说过,好呀,您看了资料,有什么想法?”
“这个工程立项有气魄,真是使华夏子孙千秋万代受益呀!你看,面对从古到今仍在神采飞扬着,正处于地球北纬15度线至45度线世界古代文明摇篮的长江文化,在地图上看,那真是一块块钟灵毓秀的美丽绿斑啊!象青藏、云贵、巴蜀、荆楚、皖徽、吴越、沪上等文化区,如珍珠相串,它们有的神秘,有的七彩,有的诡异,有的顽勇,有的睿智,有的精致,有的海派。说到这些,我激动万分。”徐老滔滔不绝。
一股胸火在我身上燃烧起来,我听着耳边饱含长江文化知识张力的论说,望着眼前那双混浊而凝固的眼睛,突然发现,这位消瘦得过份、其貌不扬的老人,此时的眼神,竟透出了一束奇特的光亮,——那是一股内在蕴含的知识和智慧在闪烁。
“徐老,真没想到,您对长江文化这么有研究!您说得对,我们这次编纂‘大系’,是集团党委立的项,为的是要发挥中国特大型企业集团在企业文化和流域文化上的交互作用,在世纪交替之际,填补华夏文明虽是由黄河文化和长江文化二元耦合而成,但是长江文化却研究浅表、断续和不全的空白,让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文化基因,达到长江和黄河的江河联结,长江黄河不同的始祖——炎黄同尊,长江黄河不同的灵物——凤龙齐舞, 长江黄河不同的学术主流——道儒互补,长江黄河不同的艺术表率——《骚》《诗》争妍,使华夏文化呈现出多元互动的蓬勃生机。如果能达到此目的,也算我们这个大集团对长江文化发掘和繁荣的重大贡献了。”我听到徐老的话后,把这次编纂“大系”的核心主旨,讲了一遍。
“好!好!”徐老听到这里,翘起脑袋,边说边拍起了巴掌。我感觉,此时的徐老,高兴得竟象个孩子似的,身子朝后直仰。
“就是这!就是这!唉呀,我钻研了好多年,竟被你一语点了出来,大惠,看来这一趟来得值呢,我以为此身已经终老了,与你相交,看来老朽还可以发挥余热哟!”徐老乐呵呵地挥着右手,十分兴奋地接着道。
一直坐在我们旁边的大惠,见徐老如此兴奋,便笑眯眯地插话道:“刘部长,真的,徐老从来没有这么开怀过,这是我见到的第一次,我猜准了,你们肯定谈得来。老武大(武汉大学)的高才生,一肚子学问啦!没地方用。”
“徐老,您是读老书的,底子厚,知识又博,还留过学,董处长早就向我介绍过。我们这套‘大系’,是传统文化,最需要的,就是读老书的学者,看来,您的加入是为我们的这一工程增辉哟。”我十分高兴地望着徐老说。
“老书是读了一点,但哪敢说能够增辉呀,这次只是想毕我所知,接下这卷,如果成书后说得过去,就算完成了我人生的一大心愿,也算是我老有所为啊。”此时的徐老,嘴角裂开,眼边的鱼尾纹翘起,乐不可支地接过我的话题道。
“听董处长说,您的长江文化专业知识非常丰富,对陵墓也很有研究,徐老,您不仅知识博,还有知识库啊,身处图书馆中,这个馆,想必使您终身受益吧?”徐老是武汉图书馆的一级馆员,因此,我望着徐老颇带羞涩的脸庞,向他打趣地说。
“唉,不要提那个图书馆了,提起那,就是梦魇。我生活在江城,喜爱长江,所以也爱长江文化。图书馆,书是有看的,但往昔的岁月不堪回首。我对长江文化的学习,不是在图书馆,而是在一个极其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劳改农场,在狱中,你想不到吧?”徐老听我提到图书馆和长江文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面部抽搐了一下,沙哑着嗓音回答我。
“啊?劳改农场?狱中?怎么会在那儿?”我惊讶万分地继续问道。
徐老见问,神情似乎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时空,面部的痛苦表情开始显露,一阵阵不易觉察的抽搐轻微地在脸上扯动,他将混浊的目光瞄向我,定了定神,然后语调缓慢地答道:“57年反右,在武汉图书馆被错划成右派,白天挨斗,晚上挨批,提不得!提不得!”他低着头,将左手摇了摇,接着说:“后来,我被押解到湖北沙洋劳改农场,坐牢了,一坐就是22年,受罪啦!不为别的,只为一句话:‘曾卓(湖北诗人)真是个天才!’”
“怎么,就为这一句话坐牢?这句话又有多大的错?”我不解地追问道。
“还要多少话?那个年代,一句话就足以坐穿牢底,那时天才只有一个,那就是伟大领袖呀,哪能轮得上他曾卓?说曾卓是天才,不是有意贬低领袖伟大吗?”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然后又接着道:“坐牢难煞啊,何况是长达22年,冇得法,漫长的日子,它让我与长江文化结缘了。” 
“全国错打右派一大批,他们的苦难生活,我也听说了一些,尤其是接踵而来的三年自然灾害的饥荒年代,普通百姓都难熬,想必您在狱中,更是饥饿难耐了,那样的岁月,不知道您是怎么度过来的啊?”我接过徐老的话题紧跟着又问道。
“不仅仅是难熬呀,22年,我在劳改农场已经‘死’过好几回了……”徐老话未说完,语音就哽咽了。 
我看徐老身体此时痛苦地在沙发里扭动着,生怕把他带入更为深层的灾难回忆里,赶忙转移话题说:“徐老,过去的,终究过去了,向前看,今天说点愉快的。听董处长讲,您对长江流域的陵墓研究很深,那么,对这一卷,想必您已经有独到的见解了吧?”
徐老见问到正题,稍稍迟疑了片刻,然后仰起头,朝着我凝视了一阵子,回了回神,才说道:“那22年,在极端的环境中,对于生死,我想了许久,也研究了许久,自然比人稍稍熟悉一点。象这卷长江流域的陵墓,核心就是人肉体与灵魂的归缩,那么,卷的主标题,我想定为《托体山阿》,你看行吗?”
《托体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巳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的耳边,顿时响起了一曲送葬的悲歌,啊,那不就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挽歌》诗篇中的绝唱吗?“大系”各卷的主标题,编委会是提出了严格要求的,只限四个字,文学性要强。而此卷,此题,此情…… 我略作思索后,情有所感地回答道:“‘托体山阿’:逝者的肉体和灵魂,与巍巍的青山一起连绵不绝。徐老,这个主标题真是太贴切、太富有情感了。好!好!实在是好!”
“徐老,看来您对‘陵墓’卷的思考精深啊。”我望着徐老在“思考”二字上加重了语气,颇有感触地又追了一句。
“刘部长,其实,对于人的生与死,或者是肉体与精神,长江流域的先民,早就用阴阳观念,作过解释:象‘阳’,也就是‘魂’,它作用是神,那是虽然无形,但却有奇妙不测的意识和精神作用的东西;象‘阴’,也就是‘魄’,它为生理性的肉体,或专指死人的尸体。《淮南子》书中说‘魂是灵,魄是尸’,解释的,就是生命的变化”。
徐老听我强调“思考”二字,就从人的肉体与精神方面,先讲了讲长江先民的看法,接着,他又道:“象植物圈内,花开花落,叶绿叶黄,随着季节的转变演绎一年一度的枯荣。动物群中,鸟哺雏,牛舐犊,鸣也哀,容也戚,似乎表现出爱护新生命的本能和流露出死前的悲伤。人为万物之灵,子有父,孙有祖,今日是子,明日是父,此时为孙,彼时为祖。人之贵,就在于活着有事功于社会,死后留血缘于人间。舍此奚是……”
徐老娓娓道来,文气很重,初次相交,就留给了我极深的印象,一个正直、坦荡、饱学和历尽人间沧桑而顽强生存的老学者形象,在我头脑里扎下了根。那一天,徐老临走时,经大惠介绍,又坚持要带走我的家庭灾难大散文“冷月一弯小山岗”,说是自己喜欢看苦难题材的文章。自这以后,由于我们二人文气相通,义气相投,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文友了。


 
个人的经历和事业的历程,对于时间的长河来说,只是短暂的一瞬,“大系”跨世纪的工程开启以后,一晃9年过去了。这9年,“大系”度过了最为艰辛的时段,中国长航的经济形势,也走过了其中最不平凡的6年,当“大系”的编著工作在无比艰难地蠕动中,大体做完了无限浩繁的案头工作后,集团的经济也走出了低谷,开始全面地起飞。2006年8月,集团领导作出决定:再次启动几乎停顿了的长江文化工程,追加专款出版“大系”。
“大系”出版与否的悬决问题解决了,这一年,徐老去世已达6年之久。
6年中,无论“大系”的编纂工作是动,还是静;是紧,还是缓,徐老那卷郁结于怀的“前言”问题,却始终悬挂在我的心头,它时时啃嚼着我的情感,让我揪心,让我苦痛,让我的魂灵悸动和不安。这许多年,我多次真真是,欲撰写而停笔,计划进度的火候,本卷内容消化的程度,乃至于所需要凝结的情感准备,等等,它常常搞得我竟不知从何下笔。
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在我正徘徊与踌躇不前之际,一天深夜,睡梦中的我好似突然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跟着一句极其微小的沙哑之音在我耳畔响起:“‘大系’编纂将毕,《陵墓》审定已就,尔‘前言’之不出,吾魂灵之何寝?”噫,那不是徐老的声音吗,他在哪里?是在冥界,还是在人间?如此地催促和警醒,那个意,不是非常明显了吗?此时,倏尔之间苏醒的我,赶忙四处搜寻。然而,目所能及的室内,除了暗黑的包围外,剩下的,就是死一般地沉寂和无边无际地虚空。徐老,肉体,灵魂,重托,一切皆在静定里,静定里,那真是很有一点象庄子《至乐》文中所载的,生的肉体悄悄从“无”而来,死的灵魂默默向“无”而去,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天堂,人间,均进入了不可感知的大化之中,那微微能够感受到的,也只是隐隐中从天边飘飞而来的鼓盆挽歌……
2006年11月8日,那是徐老与我交晤的第9个整年头,有了上述的神托与梦催,我终于下足了决心,早不早就约上大惠——这位与癌魔搏斗一息尚存的长江文化耕耘者,来到徐老的家,想与徐老的遗孀——武汉市小教界颇有声望的特级教师段淑萍作一番晤谈,以作动笔前的“热身”。
徐老的家早几年我曾去过,那是位于武汉图书馆旁边非常陈旧的一栋二层楼房的二楼。那个家,连客厅,加卧室,以及巴掌大的一方金贵的“书斋”,总共面积不超过30平方米,而且室内居然是漆黑一团的,缺乏光照,由外面突然进入室内的我,得花好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勉强适应居室内暗黑的环境。由中国特大城市江城的一级馆员和特级教师组成的高级知识份子的家庭,在武汉和其家乡湖南耒阳均被地方志列为文化名人的徐老,他们竟是在如此的蜗居之内,用热忱,用心血,用风采,用意志,完成了一个又一个重要学术课题的研究和培养出了一株又一株为祖国接班的幼苗,他们在那自由翱翔的文化教育天穹里,为华夏,为民族,镶嵌出了属于江城、属于长江的最为璀璨的星座。两代人蜗居如此的斗室!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并感到无比震惊的。
那一次,在他们二老的盛邀之下,我“逐一”参观了他俩的斗室,还有那比一张书桌稍宽,仅放着一方瘦小书案和单人床铺的袖珍“书斋”。我与徐老的投契,是段老师所知的,此次的聚会,为我,也为他们二老,增添了文人间不少的快乐。小小的斗室,没有影响我们情感的交流,我们在那光线黑暗的客厅内,喝酒品文,吟诗诵词,谈古论今,狂情人世。以至于在酒极酣时,俩人竟有点惺惺相惜了。
以后我与徐老的会面、交谈,多在我的办公室,他曾说过,“我那寒窑,看不得,几时我若有了新居,再请你坐坐。”然而,徐老此生没有住上新居,就驾鹤而去了。 6年后,真没想到,又是在那间暗黑的斗室里,我再次见到了他家的那一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段老师。
上午9时,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我与大惠加上“大系”办公室刚从学校毕业来此工作的女青年严芳翔,一踏进那仍然十分暗黑的空间,眼晴还未适应,就听到了房内一声声凄凄的啜泣,我还未回过神来,双手就被一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刘部长,你终于来了!来了!我是早也盼啦晚也盼,既盼你来,又怕你来呀。”
话音落毕,我的眼晴也开始看清了室内的情形。只见眼前的段老师,头发花白,眼泪仿佛从一口不见天日的深井中涌出,那瞧着我的眼神,也充溢着无限的痛楚,她的嘴唇颤栗着,轻轻地抖动,身体也随之发出了阵阵地抽搐,此时,她外衣的胸衿处,已经被一串串的泪水滴湿了一大片。
我握着段老师的手,感受着她情感深处的抖颤,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一时竟无言以对了。
稍稍过了片刻,段老师又抽泣着道:“老徐走了,我的眼睛也哭瞎了,几年来,不敢出门,怕见光啦!”她停顿了一下,用衣袖擦去了满脸的泪迹,抬高了嗓门,道:“写么鬼《陵墓》,写得饭不吃,觉不睡,人也写死了。这个人,太遭孽,想起他,我太伤感,不敢想过去,也不敢提过去。老徐走了,我把与他相关的东西烧了,就是怕看到他的故影。但是,我把长航发的资料和与陵墓有关的书稿全留下了,人死了,你们书也不出了,我要打官司,我不要钱,我要找理!找理!!找理!!!”此时的段老师,手中抖动着装满陈旧资料印有“中国长航”字样的文件袋,因为悲哀和愤怒,面色惨白,鼻翼由于内心的激动张得大大的,两条深深的皱纹从她紧咬的嘴唇向怒火燃烧的下巴伸展开去……
见此情景,我赶忙递了杯茶,安慰道:“段老师,谁说书不出?我和董处长不是来了吗?就是为出书呀!长航集团前几年非常困难,一俟好转,就上马出书了。徐老的书稿,已经排了版,他书的序或者前言,我亲自来写,这是徐老的遗嘱,也是我的心愿,我今天就是为此而来的。”
段老师听我说完,情绪稍稍稳定了些,她擦了擦眼泪,指着我,向坐在旁边她的一位亲戚道:“他的文笔好,长航的大才子,老徐看过他的散文,常夸他,他今天答应亲自写老徐那卷书的序,我放心了。老徐病危时,就是对这个不放心,他去世后,我们家对刘部长是又是爱又是恨。爱他,是老徐说,他有才,就是喜欢和他交谈,谈有收获,还使他老有所乐,他俩成了文友。恨他,是因‘大系’是他负责,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老徐去写那个鬼《陵墓》,人家一催稿,老徐就日夜赶,赶得不吃不喝不睡了,把那还当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并且临死前,还三番五次地交待着,交待得我心都碎了。他过去对长江文化,对生死,对陵墓,虽然有研究,但那是研究学问,不会死呀!现在好,人家说,这个人写得好投入,天天到深夜,把自已也写进陵墓了。我烦哪!”说到这里,段老师又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听她说到这里,我也心如刀绞,情绪沉重。待沉默了片刻,我于是就强忍着悲痛,对她说道:“段老师,人死不能复生,把徐老的这一卷书出好,就是对他在天之灵最好的慰籍,您对他最了解,我今天来,就是想多了解一点关于老徐的情况,好把一个真实的徐老与长江流域生死文化一起展示出来。”
段老师听我这样说,就收住了泪,低着头,自言自语地道:“老徐,你死了好!死了好!你在世活得太遭孽,‘死’了几次,这样活,不如不活,死了一了百了。”说到这里,段老师理了理思绪,含着泪,向我们讲起了徐老悲凄的过去。



徐老出身在人杰地灵的湖南耒阳。耒阳,其“耒”字作为治地名,从古到今,已经度过了悠悠二千多年的沧桑岁月,它是闻名于长江流域荆楚文化区的三湘古邑。
这里,到处是青山绿水,满眼里的,是阡陌纵横。上古的神农,曾躬耕于斯,蒙昧时期的稻作文化,也曾发祥于斯。由于它地理上的秀美,文化上的纵深,多少个春秋,一代又一代的中华英杰,就相继在这里留下了故影名传。
这里的山地穹庐,留下了汉代名相张良隐居的身影;这里的耒水中段,留下了东汉造纸发明家蔡伦昔年的纸坊;这里的古老耒郡,留下了三国名士庞统施政的佳话;这里的丘壑石崖,留下了唐朝诗圣杜甫灵魂安卧的墓房,还有诸葛亮、张飞、韩愈、徐霞客等等一大批历史名士,也在这里留下了他们闪光的足迹。 
也许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吧,自少小开始,徐老就头顶着耒阳的天,脚踏着耒阳的地,喝着耒阳的水,耒阳的山川河流,古村老宅,乡英人杰,古老传奇,成了他追索的梦幻,因此,极其聪慧的他,在乡间学究父亲的影响下,少时就受到了中华传统文化知识的熏陶。一些古典诗歌词赋、名篇丽句,象血液一样,源源不绝地注入了徐老的肌体。那其中,尤其是与长江有关的名篇佳作,其带有强烈江流色彩不可磨灭的生命力和不可抗拒的魅力,不仅让他激尝,而且成了他仰其光芒、沐其大气的方向。这正象《周易》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样,让徐老的求学、励志、奋斗,成就了生命的情趣和江流的修炼,那里面蕴含着哲理,闪烁着辞彩,荡漾着情感,体现着修为,凝成为名胜的辞章,更是铸成了他今生今世不可或移的灵魂。
年纪轻轻的他,那时在国内颇有影响的重点学校,即耒阳二中就读。在校期间,他不仅成绩为校内的绝好,而且一手古文亦为当地的绝佳。他写的览胜小札,让一代的同窗,如同春风拂面,飘飘然与古人一同体验江山的佳趣;他写的人生感悟,凭人心写万象,借万象写人心,当时就成为了古邑传读的上作;他写的战乱词赋,使那时耒水的不少学子,深深感受到生命的摧残和山河的忧患;他写的大江骈骊,让学友们胸中翻起了江浪大潮,体验到江流古邑的情愫波澜。那一时间,有许多篇牵系着人们理想、信念、感慨和情趣的小诗、小词、小句、小文,在古老的耒阳,被人们读之、思之和传之,并留下了深深的印迹。那其中,不少就出自徐老之笔。
正当徐老的文采辞章,逐步成为三湘古邑人们传读和雅玩的珍品之时,一个人生的凄然,突地向他猛袭而来:父亲遭车祸横死异乡,母亲在悲痛中相继而亡。遭此打击,骤陷孤苦的他,一时不知何以为继了。那正是,“黄昏更兼凄雨,点点苦在心头”。
苦难,似乎总是与文化的血脉如影相随。已经陷入绝境中的徐老,此时为了渡出人生的苦海,开始运用“文”的内功,四处投稿,走了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他希望基于微薄的稿酬,度过求学时期生活的窘迫。 
文是有魂魄的,徐老的文魂,自幼受到大江的感染,以至使他的魂脉,可审视、可触摸、可呼吸、可体味,他让读者常常沉吟经久,堪梦堪思。这就让苦难中的他,绝地逢生。那一段时光,时时而来的稿酬,让他终于撑过了求学期的艰难,迎来了人生新的春天,在临近全国解放时,徐老以出类拔萃的优秀,被保送到位于长江出海口的上海中国大学去深造。
当时,国内的解放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风雨飘摇的国民政府,为了保住人才的根基,以图东山再起,他们计划选送一批卓有造诣的各科人才,先期送抵台湾“珍藏”。当时,徐老以蜚声学府的文才,被列其中,并已事先被选送到境外,正在进行阶段性地深造中。那一时,寒窗的时限,似乎已经指日可待,高薪厚禄,也在遥遥向他招手了。
茫茫的世界,常常是烟波万迭,处于各种精神状态中的人们,总是在感而动之,激而奋之,他们希望着自我的人生,能得到升华与净化、奋斗和超越。
一边是日暮途穷的台湾国府人才的“珍藏”,一边是旭日东升的新中国建设人才的急需,此时的徐老,在两种“光兆”的诱诏下,更为新中国人民领袖的伟大兆示所吸引:“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的一支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颠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阳,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在那个令人心飞神驰的景象下,被织就升华与超越人生情结的徐老,毅然决定,归国投身到火热的新中国建设中来,他留在了共产党领导下的大陆,接着以卓越的成绩,跨入了名人荟萃的武汉大学,并以新中国第一批最为优秀的人才,被选送到刚刚接管政权的武汉市市委工作,成为首批进城的共产党市委领导研究生班令人艳羡年轻的讲师。这其间,他的知织、才华以及文学魅力,不仅被那时受他讲授影响的市委领导所赞誉,而且给大武汉的文界,留下了令人难以忘怀“人学”(记得有位哲人曾说过,“文学乃是人学”)的深刻记忆。
那是一段光彩照人的短暂时期,1953年,祖国中南地区最为重要的知识库:武汉市图书馆筹备在即,市领导第一个就想到了才华横溢的徐老,他被作为那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顶尖人物,选送到馆属的部门负责人岗位,作为今后备选的英才培养。
或许徐老的命中,注定就含有体验人生‘生与死’价值的成分吧,正当徐老的事业端倪初露的时候,1957年,武汉图书馆组织了一场学习“牛虻”(《牛虻》小说主人翁)战斗精神的报告会,会上,报告的主讲人曾卓以诗一样的语言,热情讴歌了不屈不挠的意大利革命党人“牛虻”视死如归的崇高革命精神,曾卓语言和诗歌艺术的强大感染力,深深打动了每一位与会代表的心,听得心潮澎湃的徐老,也同大家一样,在激动人心的讨论会上,在盛赞牛虻革命精神的同时,以“天才”一词表达了内心深处对著名诗人的钦佩之情。
那是中国历史上非常特殊的一个阶段,政治的幻象发生了无限升腾的效应,正处于意气风发的徐老,做梦都没有想到,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词,竟把自己的人生带到了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一次长达自己寿命三分之一的牢狱之灾,已经在等着他。
那场随之而来,令中国知识份子潸然泪下的反右运动,拉开了帷幕,运动的矛头,由最初的帮助党整风,而突然转向,对准了身体单薄,面容消瘦,在斗室里构想着人类文明中那些必将属于华夏人新的星座的一大批知识分子。自此开始,徐老与一批批中华优秀的儿女一道,被撤职,被批斗,被关押,被监禁,其精神的锁禁,睿智的雍塞,英才的嘲弄,肉体的磨难,使那些 祖国最为宝贵的人杰,在漫漫的长夜里渐渐烛矩成灰。
司马迁在《屈贾列传》中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由此,我想起了那时的徐老,他身囚囹圄,遥遥无期,背负刑役,忍辱吞声,历阅了几次凄凄的“死亡”,然后,他虽然超越了死亡,活到了彻底平反的那一天,但是,那狱炼的折磨,个中的滋味,不仅让人哀恫声声,抽泣阵阵,而且他竟然在如此的情况下,实现了己身对死亡的自主,使死亡构成其后期——长江流域《陵墓》惊彩绝艳的文化表达,这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办到的。
那是1960年冬,全国已经陷入了灾难性的大饥荒,一天,碎雪裹着冷雨飘飘而至,衣着单薄数天粒米未进的徐老,仍在劳改农场田间做着繁重的劳役。干着干着,突然,他猛地感到心脏被一只铁手死死地掐住了,耳朵也嗡嗡作响,头脑渐渐一片虚空。他顿时意识到,是饥饿和重役,引来那个无情的、永存的、遥远的和不可知的东西袭来。此时的他,于昏花的眼中,本能地,好似发现了立在不远处世上仅存的亲人,他们似在,又非在,只是那样地虚无飘渺。于是,他想喊,但此时已喊不出声音了;他想抓,但已抬不起手来……
“是的,那就是死亡!我的死期到了,旋即,我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知过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醒来了,也许是淋透的寒雨,把我冻醒的。我看看周围,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有的,仍旧是冷雨和碎雪伴着僵卧在地头上的我的孤身。已经清醒过来的我,这时才知道,原来,我虽然‘死’去,但却并没有完全死过性。那时,眼下的饥饿,让我本能地用手在地里找寻起来,真是老天有眼啦!我居然发现了地里收获漏掉的黄豆。于是,我拣呀、拣呀,一颗颗放进了嘴里,小小的豆子,它救了我的命。这比金子还宝贵的黄豆呀,我舍不得多吃,于是,在就近找了个破铁盒,把它装了起来,以待日后的度命,没想到,这时正好监狱巡逻队来了,那队长见状,对我恶狠狠地咆哮道:‘妈的,大右派,你原来没死!还想吃黄豆呢,去你的!’随着话音,他飞起一脚,将铁盒踢飞,那盒内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黄豆,也撒得无影无踪了……”  
在那生死的瞬间,徐老未有死去,他终于还是挺了过来,在后来和我相聚的时候,他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第一次“死亡”的经历。
人的生命是宝贵的,它对于每一个人,只有一次。死,作为人生,是一次无法避免的痛苦和遗憾,但对于处在一种“极端”的人来说,那未尝不是一种肉体和精神的解脱。
徐老,是身陷“极端”的学人,他的幸与不幸,死与非死,也可能就在于他本就不该是那么一个精神和文化的承载者,不然,他何以几十年间,深陷死与不死,活与不活的煎熬?让那紧接着第二次的“死”,又不期而遇了。
对于正常的人生,一个年轮的转换,兴许是最为平常的一瞬,但对于曾经过“死亡”梦魇的人来说,又来一次“始卒若环”的轨道运行,怕是最坚毅的人,也会颓然而倒下的。
记忆中,死亡的黑翼还未从徐老肌体里散去,第二个转年它竟又急急来临。
一个深秋梧桐雨的暗夜,在牢狱中已经苦撑了四个艰难寒暑的徐老,在武装看守的押送下,随车搬运一批红砖去建筑工地。那时节,天上,正下着寒冷的秋雨;地下,泥泞的乡间小道又湿又滑;周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辆破旧的驴车,载着红砖叽叽嘎嘎艰难地向前爬行着。在驴车翻越一个土坡时,重载的车轮在泥泞的斜地上打滑了,车子骑在凸起的土坎上了,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它歪斜着,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就在这时,监狱押运员走了过来,他瞪着眼睛,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饥寒交迫的徐老,命令他冒险跪下,用肩,去顶着眼看就要翻倒的砖车拼命往起推。那一刻,由于人饿驴乏,加之斜坡太陡,砖车在风雨中摇晃着,最终还是向着徐老顶着的一侧倒下,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如小山般的红砖,瞬间压向了瘦骨粼粼的徐老……
大约是上苍也在感念着徐老的上善 “未竟”吧,让他受如此地摧残而性命不绝,分分秒秒消逝而去的时光,还是让那可怜的徐老慢慢地在一个深夜醒了过来。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四面均无墙,由几支树杆架着的棚庐,内里湿漉漉的疙瘩地上,就停放着满身由血和水裹着徐老的“遗体”,四围,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苦雨,上苍,也不知为何竟在深秋闪起了雷电,电光下,几株梧桐的黑影在风中摇晃着,象树妖在扭动,不远处点点的野坟,墓前一方方冷硬的碑石,直挺挺地僵立着,如同突兀的地怪,坟茔间,好似还隐隐传来坟鬼和野狐的哭泣声…… 
原来,监狱押运员竟把昏死过去的徐老当作死尸,“停”在乱坟岗近旁的棚庐已有多天了。
已经苏醒过来的徐老,借着电光,望着周遭点点青灰的野坟,感到它是那样地远,又是这样地近,一种生的远离,死的临近,魂的寻觅,墓的渴望,就这样油然而生了,以至于这命中的两次魂游地府,让苦命的徐老开始与生死,与身处长江流域的陵墓接上了缘,他需要接触生,更需要接触死,以便让长江流域历朝历代的人物、陵墓和灵魂,在自己“极端”生的绮思,死的冥想,魂的寄托,文的灵光中,去迷离恍惚,去汪洋恣肆,最终来实现自己对生死的超越,以度过漫漫长夜的灾难。
这也正象徐老生前自己说的,“与历史、人物,情感、灵魂和陵墓的融合,和岳飞、于谦、秋谨、徐锡鳞、孙中山……的遥接,我看到的,已不是坟鬼,而是不灭的存在,是超越生死,是崇高的理想和献身的精神大化而成的山陵浩气,它使我的灵魂得到鼓舞和飞升,增加了我在‘极端’中活下去的勇气”。
自这以后,徐老开始在内心深处默默地“研究”和“写作”(那时是不能用笔写的!)长江流域人的生死和陵墓文化,把自己完全化解于爱国忧民的英烈谭嗣同的《画兰》诗篇的意境里,即:“雁声吹楚下江皋,楚竹湘舲起暮涛,帝子不来山鬼哭,一天风雨写《离骚》 !”一日复一日,直到出狱获得人生自由的那一天。


  
人世间,好象总是有一种奇特的现象在重复着和升华着,即最精彩的文明或者是文化,它总是在“极端”下才会发出最最奇异的光彩。
如屈原被谗放逐,乃作《离骚》,一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逸响万代,卓绝一世。如李后主深陷亡国的苦痛,写下了流传千古的人间极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如文天祥在就义之时,留下了回荡山河的《过零丁洋》诗篇,它让人体验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生死价值。还有如民族英雄岳飞,则是在民族危机最为严峻的时刻,于《满江红》的词中,发出了“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宏亮誓言的。
身处“极端”的徐老,亦莫不如此。他身困囚室,遥遥无期,役苦其地,忧怀愁毒,累思沸郁。入,则感生灵音哑,出,则见荒冢秋风,因伤,而开始研究和构筑长江流域人的肉体与灵魂、或者葬埋与归宿的世界。这种研究和构筑的过程,正象段老师哀伤着不愿忆及的,那即是绵绵无绝的牢狱生活,养成了徐老静定的、悄无声息的默坐和冥想积习,大凡徐老呆坐和痴目,视周遭如无人之境时,或他定神默坐,对你的望、问轻轻摆手时,你就不要发问,也不要打搅,那肯定是徐老正在静静地构画着长江子民肉体与灵魂的大化境界了。 
所谓大化的境界,我们只要进入徐老的著作‘陵墓’,就可以看到,那里是一片奇光异彩,处处都弥漫着天人交感、地神通灵、巫鬼共舞的原始神秘,它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多维时空的现实和梦幻的世界。那不管是紫气腾腾的仙游,还是魂灵幽幽的神旅,也不管是磷火萤萤的人祭,还是阎罗森森的鬼浪,抑或在天堂,抑或在中空,抑或在人间,抑或在暗冥,等等,等等,它们无不恢诡谲怪和幽窈瑰丽。这也如同徐老自述的:“旨在向阅读此书的朋友们,提供一个宏观的、纵向的长江流域丧葬文化的知识信息,藉以天地之观瞻,发稽古之幽情,探生死之真谛,慰飘逝之魂魄。”
境界的大化,按徐老的构筑,它包括在两个方面,一指为精神,也就是灵魂的寄托。徐老在这里为读者们打开了长江流域魂灵殿堂诡谲的大门,在他的“死也非也”有关长江流域先民生死哲学奇特的圣殿里,闪烁着奇异的灵光,那里有长江先民神秘的氏族蕃衍生殖行为的图腾感生;有象征物“且”,或曰始祖母的原配男根(丈夫)同导致始祖母受孕的异物——图腾溶于一炉的生殖崇拜;有看不见的精神(灵魂),离开看得见的物质(肉体),幽游于坟中、冥界和人间的灵魂出壳;有“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的深厚、黑暗、关闭、寂静和隐秘的蒿里山壑;有把世世代代的生生死死衔接起来,生是灵魂转世,死是生命转入灵魂,藉生死来沟通阴阳两个世界的轮回转世;有对永生的希望同对消失的恐惧彼此交错,对死人的悼念与对亡魂的回避相互冲突,失去亲人的悲哀和送别亡魂的庆幸混合,致使整个传统的丧葬民俗礼仪充满了生与死的对抗、悲和喜的互渗的亡灵礼安;有披麻戴孝,葡匐哀哉,羽士诵经,经幡引魂,歌《蓼莪》诗:“生我鞠劳,顾我复我”灵魂祭奠的千秋祭神;还有长歌当哭,招魂迎灵,驱逐鬼神,乞求福佑,送魂归宗的娱鬼崇尊等等。这些灵光,奇幻在逝者灵魂的周遭,它或以歌表,歌以志哀;它或以舞载,舞以表情;它或以图现,图腾寄思;它或蒿存,蒿里寄魂。诸如此类,让对亡灵的悼念与对祖先美德的缅怀、赞颂,把对死者的哀痛与对其“升入天堂”的祈祝、庆贺融合在一起,使生者的心灵中腾起永久的庄严感和使命感。
在“山陵浩气”讴歌的有关长江流域先民千秋英灵的圣殿里,缭绕腾挪着缕缕令人起敬的浩荡之气,象雄伟的南京钟山,它就是近代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的陵寝,“必须唤起民众,联合世界上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的遗嘱,至今仍象山峦浩气,在崖陵中回荡,它让多少人瞻陵高山仰止?象巍巍的浏阳牛石山,那里安卧着“变法”未遂身先死的谭嗣同,他临刑前《狱中题壁》诗中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仓”句,和“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的决死情怀,它让多少华夏子孙扼腕痛惜?象杭州西冷桥畔,静静地沉睡着的鉴湖女侠秋谨,她为推翻封建帝制和谋求民族的解放而英勇就义,临死时,其写下的“秋风秋雨愁煞人”七个大字,让后世中华儿女“哀哉秋风秋雨,东浙暗无光,女豪杰含冤七字;好是元年元月,西湖灵不昧,后英雄追悼孤魂”等等。还有庚子先烈,铁血精神垂千秋;首义烈士,今树旌碑志忠烈;“二七”英杰,律师仗有人间义;汀泗桥畔,北伐阵亡将士魂,以及龙华、雨花台、红安、上饶、歌乐山、息峰等一大批烈士陵园,包括长江流域具有一世人生名士的千秋冢,他们或为民族拼死沙场,或为解放英勇献身,或为文明奉献人生,或为文化留下轶名,他们是中华的英杰,民族的精魂,其浩浩的岗峦之气,可惊天地,能泣鬼神!
徐老的大化构筑,二指为肉体,也就是遗体的安置。那里的各种形制更是惊世骇俗。那无土而葬,如果排列起来,有野葬,有腹葬,有风葬,有天葬,有火葬,有水葬、有崖葬等等,名目繁多,不一而足。其遗体的处置,也各有其异,他们或被委之沟壑,或被分而食之,或被息树风化,或被解喂鹫鹰,或被柴举火焚,或被任河飘沉,或被高悬岩棺,它让这感之不绝的惊奇和思之难释的怪异,显现出了色彩斑斓的民俗特色,以及长江流域文化特有的绮谲和浪漫。
那穴地为茔,如按特色归类,“良诸”遗墓,则随葬玉器众多;“崧译”葬品,则女性胜过男性;关庙山墓,尽是圆形瓮棺葬;磁山文化,随葬猪骨为示富;商代墓室,土坑形状“亚”、“中”、“甲”,这些墓葬,如文王、武王、周公和秦穆公等,它们均没有丘垄。
如果说起聚土之封的起土坟墓,最早见于《周礼》,西周贵族生前“列鼎”而食,死后亦随鼎而葬。楚国贵族,逞志穷欲,竞尚奢靡,生则厚养,死则盛葬,土坑穴竖,青膏封土,墓向头南足北,那是灵魂返祖宿愿的集中表现。
从砖石墓,再到帝王陵,它们几乎都是按照“生不极养,死乃崇丧”这一精神文化轴线发展来的。及到王陵的构筑,它则成了宣泄皇权,猝发淫威,流连奢华,永踞高上的一种表象。从东周吴王墩,到楚冢墓(西楚)、南朝陵,再到初宁陵(刘裕)、万安陵(陈霸先)、蜀永陵(王建),直至和陵(孟知祥)、南唐陵(二陵)、明孝陵(朱元璋)、明显陵(朱佑杬),这些长江流域的帝王陵,它们都莫不枕山涉水,凌空耸立,城池宫阙,宏伟壮观。
在徐老的笔下,或精神,或肉体,或鉴古,或观今,腾挪变化,精采不绝。他述的精神,即为寄魂;他谈的肉体,即为安魄;他鉴古,即为观今;他观今,即为思古。由此而来,他将那长江流域人们的肉体与灵魂,丧葬与寄托,剖析出了幽深的哲理,挖掘出了丰厚的文化,直至转化为了人的生死启迪,从而在超越中,去唤起人们对祖国、对民族深深的依恋之情,最终完成了一个长江文人对于生死的磨难——启迪——深悟——超越的哲学飞跃。


   
22年的牢狱生活,在极为封闭的大墙内,我想,徐老对长江流域《陵墓》的研究和体悟,专精一注,应该是深刻的。出狱后,他也陆陆续续追记下了不少狱中的片段和深悟,这是一种悟的精炼。在接写了“大系”的《陵墓》卷后,为了将自己人生这一极不寻常的研悟和精炼聚于一炉,冶铸出炉火纯青、逻辑严密的著作,徐老开始夜以继日寒窗苦撰了。
在那个转身都得非常地小心,生怕碰倒什么东西的“方寸”书斋里,徐老与段老师忙碌开来。白天,徐老从省市图书馆借来一摞摞的资料,一本本地开始查阅标记,段老师则帮助他抄录、归类并辑成资料卡,晚上,徐老奋笔疾书,挑灯夜战,把那远年的、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和生死感悟,一点一滴,溶入到他的深思熟虑的《陵墓》结构体系中来,正是几十万字的卡片摘录,和几十年间的生死体悟,使徐老的著作逐步凝结出了人生不同凡响的绝艳和生命的感染力。
遥遥的牢狱生涯,让徐老的家庭徒有四壁,寒气逼人。他的家中,我从来没有见到什么象样的家电器物。徐老的“书房”,仅仅只有三、四平方米,本来就闷热难耐了,到夏天,他就不得不在挥汗如雨的情况下去著书立说,这样一来,他的手稿中,常常不得不沾染和渗透着自己辛苦的汗迹。
徐老因多年囚禁的折磨,身体十分虚弱,冬天特别怕冷,尤其是长时间坐下来撰文时,他的胸前如同塞上了冰块,寒气直透心窝,双膝也时常冻得麻木,以至失去了知觉。因此,为了完成这部著作,处于清贫生活中的段老师,只得用塑料瓶灌上热水,贴放在徐老的胸部,给他上身转些热气。而后,她又做了一个小小的棉兜护套,绑在徐老的双膝上,为他下身保暖和护寒。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徐老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让历史、文化与心灵,从自己的笔端流淌而出,从而凝成了一部现今我们能够看到的、沉甸甸的《陵墓》卷,可以说,这20多万字的结集,是徐老的精血和灵魂,那里有他苦难的肉体,也有他饱受摧残的精魂,可能是他为这极为眷念的书稿中 “肉体与灵魂”,不得不牺牲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了吧,劳累已达极限的徐老,在他刚刚谱写完长江流域的《陵墓》生的颂歌,死的安魂的主旋律后,身体愈发消瘦,已经仅仅只有80多斤了。远年的摧残,心力的劳作,玩命儿的笔耕,几近恍惚的思维,慢慢将徐老击倒了。
那是他生命的最后岁月,徐老为了完成终稿的精修,一连几天,他足不出户,在“书斋”里忆,在“书斋”里思,在“书斋”里撰,在“书斋”里吃和睡,连轴地转,让他茶饭不思,晕眩起来。
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深陷远年沉思中的徐老,忽见眼前小斋的四壁,出现了几丝闪烁和游移的毫光,他本能地用目力去捕捉,发现了悬浮在毫光后面的一对身影,他们是那样地熟悉,又是那样地慈祥,在那里微笑着,周围好似还有儿时的旧宅和满天的星星。啊,那不就是至爱的双亲吗?此时,他们正走了过来,还带来一阵家乡的气息,然后,就立在斋内静静地注视着徐老,——目光充满了爱。“来吧,到父母的身边来,我们再也不要离开了。”徐老好似听见了这样的声音。正待要去迎接之时,突然间,毫光灭了,黑影渐渐地退去,没了,眼前还是还原为局促而狭窄的小斋。
徐老意识到,是极度的劳累,引起了他的幻觉。于是,他起身与老伴打了个招呼,说是出去走走,透透气去。
徐老漫步在街上,满脑子里的,仍旧是肉体、灵魂和陵墓,有些资料要寻找,有些论述要佐证,有些远年的体验要接洽…… 徐老的脚下,随着其思维在游走,不知不觉地,他登上了汉口至武昌的汽车,坐了多少站?到达至什么地方?他全不知晓,以至最终的徐老,竟惶惑和眩晕在武汉远城区的小道上……
好心的人,终是把徐老送了回来,他经过静养,恢复了些许的体力。
不久,“大系”的编纂加快了进度,为了能够跟上整体的步伐,以便向“大系”办公室交上一份统一要求的打印稿,日常极其节约的他,毫不犹虑地从银行取出了他日积月累储蓄的一万元巨资,将它带到了耒阳的老家,他请了两个熟练的打字员,并把她俩操作的电脑,编为1号机和2号机,完全不顾及自己病体的初愈,干起了流水作业。
在那最为紧张的一个多月里,徐老又是改稿,又是校稿,又是查证,并请来了《武汉晚报》具有高超摄影技术的主任记者张国敬,为其整稿、校稿和拍照,人员不够时,甚至连家乡的亲友也动员起来,那间他儿时的老宅,一时间,简直就象一个写作、打印的作坊了。
极度紧张的时刻终于过去,徐老如期地拿出了装订齐整的打印稿,但此时的他,头昏乏力,眼花耳鸣,手脚抖颤,口部溃烂,他不仅行动不便,甚至连吃喝,几乎都停止了。身在汉口的段老师,接到老家的电话告危:“老徐不吃不喝,水也难以下咽了!”接完电话,段老师呆立良久,五内俱裂,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自言自语道:“我去接他,我去接他,人要死了,拉不住了……”
徐老回到武汉,已经转入病重,我去看他时,他还在一声声地嘱托我,要我答应帮他写序和前言。唉,眼前的这个老人,也实在是太认真、太执着了,我握着他的手,一股辛酸的泪水,已经盈眶了。
几周后,他的大脑因胶质瘤压迫神经,已经吐词困难,在弥留之际,他以手势、眼神,加上简单的词,留下三点遗言:即家事、后事、《陵墓》卷事。他要段老师找我,最后落实一下《陵墓》卷的出版事宜,并叮嘱她待到书出版之日,别忘将书带到湖南耒阳老家自己的坟头,祭祀后,就在碑前烧掉……
弥留当日的深夜3点多钟,突然醒来的徐老喊过老伴段老师,用浑浊的眼神凝视着她,两手抖个不停。段老师望着那双曾经写过无数佳作的手,如今经过《陵墓》卷的最后一击,已经青筋怒张,枯瘦如柴,灰败不堪了。 
突地,徐老手的抖动停了下来,他那混浊的眼球中,出现了一束异样的光,随之,惨白的脸色也开始泛青,慢慢地,慢慢地,他的眼睛逐渐洞空、目僵,“陵墓……举头,举头,”他的嘴唇颤抖着,话未说完,瞳仁就定注在遥望着的虚空之中……
苦难一生的徐老走了,他断气的瞬间,没有说完的话:“陵墓”, 就是《陵墓》卷;“举头”,就是唐朝诗人李白《静夜思》诗中的句子:“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生生不忘的,还是《陵墓》卷和哺育他成长的耒阳。
徐老离开我已经7年了,在我和着泪水写完了这卷的前言或者这篇祭文之时,遥望着耒阳的方向,遥对着一隆的冷土,遥接着悠悠远行的灵魂,我合上双手,向您——我尊敬的徐老,冥冥一揖:魂兮,归来……

                                                     刘  锋
                  含泪写于白云黄鹤之乡的绿色新都
2007年8月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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