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们把中国美术的源头,追溯到了18000年前山顶洞人的骨针和被染成红色的石料装饰品,的确,这些遗物反映了旧石器时代原始人刚刚萌发的审美意识。不过,它能使我们肃然,是因为在审美的同时,又将我们带进了一个极为遥远的历史深处,于幽昧中看到了人类意识的星光,这才是所谓“美感”的真正缘起。倘若说,这些“艺术品”是某一孩子的手工作业,我们的神情一定不会因此而凝重起来,因为它缺少的,恰好是深邃的历史感。
根据已知材料,真正意义上的美术作品产生在新石器时代。此时,我们的先祖以及处在大致历史阶段的地球上其他区域的原始先民,“以不可思议的坚韧精神和聪明才智成功地确立了人类”(1)。
(1)注文:赫伯特·J·马勒:《往昔的价值》,转引自(美)伯恩斯、拉尔夫:《世界文明史》,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5页。
原始农业的兴起,家畜饲养的发展,标志着新石器时代的开端。这时原始先民能够通过自己的生产活动来生产粮食,从采集天然物产的攫取性经济过渡到生产性经济。这是人类自掌握用火以来又一次伟大的进步。
农业的出现,带来了生产方式、生活习惯等一系列的变化。例如,为了提高劳动生产率,火耕转变为锄耕,磨制石器大量出现。又例如,为方便炊煮稻粟类食物,陶器产生和发展起来。琢玉、制陶是原始农业这棵主干上长出的分枝,它们逐渐与农业分离,成为独立的手工业生产部门,史前的“艺术家”就产生在这些部门中。
我国迄今发现的新石器时代遗存大约有7000多处,命名为考古学文化的有数十种之多。所谓考古学文化,是指某一社会集团,在某个区域内,于某一时间段里,生活、生产的遗迹和遗物,它集中反映了一个共同的传统。如果不嫌牵强,这里说的社会集团,大体指传说中的华夏集团、东夷集团、苗蛮集团,以及许多亚集团。有学者认为,仰韶文化的遗物是华夏集团留下的;大汶口文化是东夷集团创造的;屈家岭文化则属于苗蛮集团(2)。
(2)注文:参见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2章。
以多年的考古发现与传说印证,这一套合大致不差。
我国新石器文化遍布在辽河流域至珠江流域的广阔土地上。辽河流域有距今约5000年的红山文化;黄河流域有距今约7000年的磁山——裴李岗文化,距今约6000年的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距今约5000年的马家窑文化;长江流域有距今约9000年的彭头山——城背溪文化,距今约7000年的河姆渡文化、马家浜文化,距今约6000年的大溪文化,距今约5000年的屈家岭文化、良渚文化,距今约4500年的石家河文化;珠江流域有距今约5000年的石峡文化等。
新石器时代,人类在很大程度上受气候条件与地理环境的影响,所以,不同的区域有各自不同的文化面貌。《礼记·王制》说:“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古人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阐释了文化的差异性。
不妨大而观之。长江、黄河流域有较适宜农作物生长的自然环境,所以,两大流域的新石器文化都有发达的陶器和磨制石器。东南沿海自然资源十分丰富,气候条件极为优越,原始部落仅以采集、渔猎足以为生,发展农业非当务之急,故陶器和磨制石器不发达,而大型打制石器较发达。
不妨中而观之。长江、黄河流域同属原始农业发达地区,由于处在秦岭、淮河降水线的两侧,文化差异也是明显的。例如,北方少雨种粟,南方湿热种稻。仰韶文化不同类型的遗址大都出土一种小口尖底的汲水瓶,使用时,空瓶在水中自然平卧,水注满后自动竖立起来,出水后易倾覆。显然,它所体现的力学原理适合旱地作物的灌溉方式,这种尖底瓶在长江流域少见。又例如,仰韶半坡遗址揭露的居住方式为半地穴式窝棚,它是北方地区理想的栖身之地。长江下游河姆渡遗址揭露的居住方式为干栏建筑,高高架空的吊脚楼避免了因潮湿和多雨带来的水害。再例如,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以彩绘装饰大量的陶器,当是拥有充足的无机质矿物颜料的来源。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良渚文化,主要以拍印、刻印、镂孔为装饰手法,这自然是因为缺乏矿物颜料而开辟了另一条艺术道路。可谓“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荀子·儒效》)。不同的生产方式,生活格局,乃至不同的民性、民风、民俗,充分显示出中华文化的多样性。
新石器时代,有些文化的渊源及走向,由于材料缺乏而无法探寻,他们就像宇宙间一颗没有昭示规律的行星,划过一道明亮的痕迹,又归于深邃的夜空。但是,长江黄河流域新石器文化脉络清晰分明:长江下游,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良渚文化自成体系;长江中游,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关系紧密;黄河中上游,磁山——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首尾衔接;黄河下游,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一脉相承。各大区域的新石器文化当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贪婪与恐惧的心理推动人们不断地拓展与迁徙。这一过程客观上把自己的文化带出原生地,与其他文化造成交相切劘之势,由此激发了各个部族集团社会机制的活力。
长江黄河流域新石器时代的文化交汇区,一个在鄂西北、豫西南,一个在江淮之间。湖北陨县青龙泉遗址、安徽潜山薛家岗遗址、江苏海安青墩遗址,清楚地反映了这一历史现象。东亚大陆新石器文化深厚的传统,与相互间繁复错综的交往,就像大厦的桩基与地梁,由此构成了中华文明的坚实底座。